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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见闻录(潘钟/微量公钟/)

 

上畜了一圈胡子,像涂了一层煤炭一样,这胡子他很小就有了,最早要追溯到青春期开始。小时候的王莽很贪玩,拾柴火给屋里烧炕,因为好奇把头伸进去,结果被火燎断一截胡子,之后那截胡子也没有再长,看上去像是胡子与胡子之间做了一条防火隔离带,溪口村的小孩子就背地里给他取名“王胡子”。

至于孙辛眉,她今年二十好几,还没出嫁,是村里的怪人一个。具体表现在她可能二十五、六左右,没人记得她的生辰,自然也没人记得她的年龄,就知道她已经远远过了嫁人的年龄。家里人急得团团乱,找了几个说媒的,结果每次两家人在屋里商量亲事,她就在外面不知捣鼓什么,一阵哐啷响。

屋里的人跑出去看,发现她摔了盆、又摔了几个碗,捏着碎片把她未来男人的手划了几道,又把自己的手划了几道。血从指头缝里涌出来,指甲染得又黑又红,那男人吓得脸色惨白,孙辛眉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嗑瓜子。

村里的人觉得她像中邪,怕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整个人神神颠颠。如此一来二去,虽然她有几分姿色,但没人再愿意娶她,家里人也彻底放弃,由她像疯子一样在村里随便乱逛。不过大前年她娘害痨病死了,她有一年多躲在屋里,没怎么见过人。服丧期满后,一出门,人清瘦了一圈,气质也变了,内敛了许多,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楚楚动人。

她家今年又开始找人帮她说媒。知青下乡不久,也是她刚到王莽的厂子里上班的日子。

“以后是不是也见不到赵家的寡妇了?”阿消问他,“他之前还给我糖吃。”

达达利亚也不知道,他对村子里的人没有阿消那么熟悉。阿消是队长的孩子,队长在这里工作,他转到这里上学,什么时候队长回去,他就走了。他一到村子,四处跑着玩,没几天就混熟了,现在问起来,嘴里都是“俺们村俺们村”。除此之外,来的几个知青,他跟达达利亚最熟,队长不在的时候,都是达达利亚和李望欣照顾他。

“你听。”阿消对他说。

唢呐声四起。达达利亚转过身,他和阿消站在田埂上,一簇簇玉米叶随风抖动,不远处还有刚抽穗的小麦丛,在春风里摇曳生姿。唢呐惊起一小片麻雀,它们振翅从田地上掠过,一间间土坯房门前的小路上,下葬的人披麻戴孝,风吹他们身上的布,像卷起一条条白色的床单。

满天纸钱如雪飘,婉转浑厚的唢呐回荡在溪口村。一小队人越走越远,轻飘飘如同鬼魂。达达利亚抬起头,几滴雨又落在他的眼皮上。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凉意,这才觉出几分春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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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钟离服丧期没满半年,赵老汉他娘也一命呜呼。

村里难免有人说他天煞孤星,但他置若罔闻,用黑色头巾包住口鼻,依旧坐在凳子上纳鞋底、缝衣服,做点不用出门的活计挣钱。赵老汉他娘在时,他们就相对而坐,边干活边照看晒的豆子。

黑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跑到豆子边闻,赵老汉他娘放下鞋底,用瓜子皮打它,有时也朝它扔石头,砸中过一次。钟离劝了两下,没用,他也不再劝了。下次赵老汉他娘又用石头砸黑娃,钟离便放下绣花垫,站起来。他走过去,把桌子一掀,竹筛子哐当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辣椒干和黄豆撒了一地。他把黑娃抱起来,对赵老汉他娘说:“您跟畜牲置什么气?”接着又说:“我到地里去看看。”

他回里屋,出来时肩抗锄头,他把黑娃放在脚边,说:“你自己走,我拿锄头,不方便。”小黑狗乖乖跟在他身后,嗅着他的裤脚,尾巴一摇一摇。

赵老汉他娘近乎怨毒地看着他的背影,嘴唇一开一合,暗自吐出咒骂。但钟离头都没回,她最终只能自己起身,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把竹筛子摆正,又坐在太阳下开始纳鞋底。

钟离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天气逐渐闷热,到晌午太阳尤其大。他从门口小路走到田埂,到交叉路时,左边再走五百米是他家的田,右边是通到大路去纺织厂的地方。他选择了右边的路,他家一亩三分地实在没什么好耕的,之前赵老汉还在,都是赵老汉干活,钟离和赵老汉他娘在家里做活计儿。

赵老汉跛脚,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举着锄头站不稳,挥起锄头更是摇摇欲坠。他家买不起牛,每次都用锄头犁地。他因为身体缘故,效率极低,别人半天能干完的活,他要在地里磨蹭一天。但他不让钟离帮忙,究其原因,溪口村没有人让老婆下地耕田,如果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说他闲话。

黑娃跟他走到纺织厂门口,遇到王忠,王忠又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厂里面走出来。他看到钟离,先愣一下,然后忍不住想笑,大概是笑他的样子好玩。王忠走过来,问:“你来干吗的?”

“我来找你哥,”钟离对他说,想了一下又改口,“我找王厂长。”

“找我哥干吗?”王忠不笑了,他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但没盯出什么名堂。他用手指像逗猫遛狗一样,把钟离遮挡口鼻的头巾勾下来,讲道:“有事儿不能找我?”

钟离重新把头巾戴好,对他说:“你说了不算数,要厂长说。你们厂子每年不是都要秋招吗?我也想进你们厂当员工,不知道有什么条件。”

“你今年不是在给那死老头服丧吗?还能去外头工作?”王忠笑道,他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这里,便弯下腰把钟离的头巾又扯下来。钟离后退半步,被他捏着耳朵提到嘴边:“我有个活儿,你来骑我的鸡巴,我给你钱,这不比进厂轻松多了?”

钟离想说不要脸,但王忠手上劲儿大,快把他耳垂搓成片儿了。他想,如果那句话一出口,这个人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也是有可能的。于是他说:“我能劳动。”他感到耳根火辣辣烧起来,撕裂的感觉很重,他又说:“……疼了。”

王忠松开他,他赶忙揉了揉耳朵,把头巾拉上去。黑娃在他脚底下,从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呼噜声——钟离轻轻踢了它一脚,把它撵到身后。王忠问他:“我哥不在这儿,要不上我们家去找?”

他看到王忠脸上露出一种讥讽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带着高高在上的、似乎洞察一切的了然与轻蔑。那笑容有一种刺骨的穿透力,钟离为这笑感到不安与局促,用手指扒住自己的衣服摆角,拽了两下,最后低声对黑娃说:“我们走。”

转过身,人流向后涌动,钟离听到王忠在他身后发出嗤嗤的笑声。那笑声黏连人群的议论,跟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他觉得焦虑,太阳光很强烈,直晒得他的头闷闷疼。他觉出背上一阵阵细密的、针扎一样的痛感,他忍不住责怪自己的里衬,紧得浑身不舒服。

他又想起今天走之前,院子里撒了一地的辣椒干和黄豆。一股懊悔与眩晕冲击他的内心,顺着食道,引发脾胃的生理性痉挛——肩上的锄头仿佛千斤重,他低下头,摇尾巴的小黑狗冲他叫了两声,他才逐渐清明。

他听到王忠在他身后啐了一口,说道:“婊子。”

02

钟离绕着溪口村走了一圈。他刚开始沿着田埂走,走过大片的麦地和玉米地。黑娃在他后面快活地跑来跑去,看着他涉水一样涉过齐人高的玉米地。它用爪子扣住一只预将跳起来的蚱蜢,拨了两下,发现那只蚱蜢不动了,黑娃觉得没意思,继续跟在钟离脚边嗅来嗅去。

它很快连走路这件事都觉得没意思,他们从中午走到傍晚,挨家挨户看到他们的身影。钟离一开始想他这样守寡的身份,还四处晃荡,肯定会给自己带来非议。然而当他轻飘飘地掠过一片街时,昔日熟悉的面孔只是沉默。他像一只吞噬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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