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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的乞巧节。这年七夕,恰好是李煜的四十二岁诞辰。当晚,随同李煜一道归降的后妃们,齐聚在李煜寓居的小楼院内。他们打算一举两得:既为李煜拜寿,又为自己乞巧。虽然场面、气氛无法同亡国前相比,但还像往常在金陵一样,也在庭院里张灯结彩,备置几案,摆放祝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酒食瓜果,还有拜月乞巧用的金针彩线。众人原想先给李煜祝寿,随后乘兴穿针乞巧。那知在这月色朦胧,充满神秘感的夜晚,人们却调动不起来欢乐的情绪,心境无比茫然凄凉。与其说这是一次祝寿乞巧的喜庆集会,莫如说是一次忍辱含愤的悲切团聚。尽管席间也有丝竹伴奏,也有舒袖歌舞,但是,人们的内心却共同承受着格外的压抑和痛楚。在场者个个强颜欢笑,共同吞咽着沦落异乡、饱受凌辱的苦酒。酒过三巡,李煜更加品味出三年多降王生活的苦涩,想起了每逢春花开,每度秋月朗,都使他牵肠挂肚,勾起对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的苦思苦恋;而每当他想到家山故国的雕阑玉砌依然安在,却早已物是人非时,巨大的失落感就使得他心力交瘁,无穷无尽的愁怨,就像泛着春潮的大江流水,在他的胸膛里翻腾咆哮,迫使他不得不即刻宣泄。想到这里,他猛然操起一大杯水酒,仰头灌进燃烧的喉咙,接着大喊一声,“笔墨侍候!”随后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填了一首调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小周后看了这首词不禁感慨万千,便低鬟敛袂,轻启朱唇唱起来。李煜乘着酒兴亲自吹着玉笛相和。虽然一吹一唱,并无别的乐器,相和迭奏倒也宛转抑扬,音韵凄楚,动人心魄。哪知这笛韵歌声,早为赵光义派来暗地监视的人,听得明白,飞奔至宫中,报告于赵光义知道。赵光义接到耳目呈送的李煜活动的最新探报后,暴跳如雷。这个心地狭窄、嫉贤妒能的雄主,怎能容忍国亡身虏的南唐末帝在大宋京师怀念故国?赵光义对降王的绝对要求是乐不思蜀,他怎能容忍李煜以诗词来发泄内心的愤懑?来反抗赵氏兄弟的凌辱和摧残?来恢复被他人强行扭曲的人性和尊严?赵光义想到李煜归降后写的一些词作,日前正在江南的大地上流传,他强烈地意识到:李煜活在世间,就是南唐死灰复燃的希望,就是大宋一统江山的潜在威胁。因此,他决计要在今晚除掉李煜,并发誓要让李煜死后也不能保持安详平静的姿势,一定要让李煜的尸体作俯首屈身之状,以示永世臣服于他。于是,一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出 台了!赵光义紧急宣召赵廷美入宫,谎称在此吉日良辰,要他专程前往李煜府第代表天子为其祝寿,并赐一剂“牵机妙药”,供李煜和酒服后扶摇星汉,观赏织女牵机织布,以解胸中郁闷。赵廷美平日嗜好诗词歌赋,不喜战阵弓马,他异常钦佩李煜的诗艺文采,二人过从甚密颇具私谊,便欣然接受了赵光义的差遣。而对赵光义假手杀人的阴谋却毫无戒备,毫无察觉。愚腐的李煜送走了善良的赵廷美之后,服下赵光义事前命宫廷御医特制的牵机药后当即中毒【所谓牵机药就是中药马钱子,性寒、味苦,这种东西足以破坏中枢神经系统】。李煜面色苍白汗流如注,五内剧痛全身痉挛,头足相就状似牵机。小周后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抱住了李煜,哭着问他何处难受。李煜清楚自己的死期到了,他最割舍不下的,还是当年手提金缕鞋的那个漂亮女子。他眼泪汪汪,死在了惊恐万状的小周后怀里。可怜一代词宗,竟以狰狞的表情,离开了这个爱恨情仇的世界。其实,此前一件小事儿,早把李煜推上了断头台。南唐灭国之后,原来的宫女——庆奴流落民间,给一名宋军将领当了侍妾。庆奴不忘旧主,四处打听其下落。李煜动情地回信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本来是叙旧闲谈,却被赵光义上纲上线。他认为李煜包藏灭国之恨,留之无益。或许,横在两个男人中间的小周后,无形中加剧了这种妒火与仇恨。李煜死后,赵光义问身边的秘书们谁给李煜写悼词,敏感人物的敏感身份让秘书们噤若寒蝉,有个秘书说听说徐铉和李煜是故交,他对李煜的生平事迹比较了解,并且对他比较有感情,这个事非他莫属。徐铉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连忙趴下来哭着说:陛下明鉴,徐铉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李煜存一丝旧情,如果您非要安排我做这个事,做之前请为我正身正名,我没有对李煜怀有旧情。赵光义点头说朕相信你,把这个事办好吧。徐铉到底是大才子,洋洋洒洒的悼文一挥而就,悼文首先哀其不幸,笔锋一转转到南唐灭亡是大势所趋,共治统一是人类的理想,偏安一隅迟早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必须朝着一个大同世界的宏伟目标,团结起来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大意】。赵光义一看连连点头:写得好,放之四海而皆准。接着赵光义虚情假意地赠李煜以太师头衔,又追封吴王,还特诏辍朝三日哀悼,最后以隆重的王礼厚葬于北邙山。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在送葬队伍里,小周后披麻戴孝,泪流满面。那个最爱她的人,已经走了。对李煜来说,死,是一种解脱,从此逃离苦海,结束屈辱。只是未亡人还得延续尘世间的种种孽缘。小周后像一缕憔悴、美丽的孤魂,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汴梁街头。灯红酒绿,轻歌曼舞,一切快活都是别人的,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烟雨江南,意中情人,都曾给过她短暂的幸福,然而大梦一醒,她竟是悲凉的看客、屈辱的过客。李煜死后,小周后不理云鬓,不思茶饭,终日以泪洗面。赵光义仍时时强召小周后入宫觐见。小周后悲愤难禁,死死守在李煜灵前,拒绝入宫。守丧结束后,小周后经不起绝望与恐惧的折磨,最后选择了自杀。小周后临终之前留下遗嘱,誓与李煜同穴下葬北邙,实践她当初在花前月下向李煜许下的“不能同年生,但求同年死”的诺言。徐元以及跟随小周后多年、情同姊妹的李煜嫔妃,竭尽全力满足了她的心愿,了却他们“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共同追求。小周后和李煜的爱情经历,比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相亲相爱还要真挚凄惋刻骨铭心。二人用血泪和生命谱写了又一曲悲与美相结合的“长恨歌”。词人走了,佳人也走了。那些平平仄仄、悠扬哀婉的歌声还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人间,天上,袅袅回荡着他们当年的曲调……流年似水不舍昼夜,风驰电掣般的历史车轮,又在神州大地上穿行了十多个世纪。李煜作为皇帝,他是个笑话,作为诗人、词人,他是个神话。李煜的词清新朴素,雅俗共赏;易懂易记,谱曲可唱。当年不知征服过多少崇拜者!从宫闱到市井,从文人雅士到山野渔樵,人们辗转相抄,口耳传诵,都以先睹先唱为快。正因为如是,人们才代复一代地缅怀这位“疏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的李煜,缅怀这位忠于艺术、以身殉词,生为词宗、死为词魂的“绝代才人”。时隔千年,人们还不忘在李煜昔日避暑离宫清凉山后的崇正书院旧址,为这位天才词人特建一座雕塑立像:双手背剪,面目憔悴,微昂的头颅遥望远方,眼里流露出不屈的目光,仍然在哀怨苦吟……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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