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节
筠因此带着月池去了育婴堂,见到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三丫跪在了她的面前:“李父母,您可还记得我吗?”
月池一怔,她扶起来她,一语未完,已是泪如雨下:“原来是三丫,都长这么大了……”
三丫就像小鸟一样,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她说了很多很多事情:“……鞑靼人再也没来打我们了。我们开始做生意。刚开始大家都不乐意,都恨他们。可杨总督来了,他劝我们说,那些以前来抢我们东西的人,都受罚了。这些来做生意的,也和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他们有的连盐都没吃过,只能喝牲畜血。我们慢慢就开始做生意了。”
月池想了想道:“杨总督是杨一清吗?”
三丫道:“就是他。他和您一样,都是天大的好人。我听我表哥说,他发给当兵的粮草,和您发的一样多……皇后娘娘还帮他们说媒,宫女姐姐都俊,我们这小伙子壮得像小牛犊一样。他们好多人都相中了,都成亲了。哎呀,我有一个月,天天都在吃酒,到处都是红艳艳……”
月池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来这儿的呢?”
三丫看了一眼贞筠:“娘想让我去换亲,但我不乐意。我听说娘娘有恩典,我就来这儿了。我也想您了……”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话:“您太瘦了,和以前一样瘦,像我的小猫崽似得。您该多喝点奶。我们都好过了,您也该好过起来了。”
月池默了默:“……可不管是以前,还是到现在,总有人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三丫皱起了眉头:“谁啊,您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帮你揍他!”
月池失笑:“好孩子,那不是你能去的。”
三丫的脸涨红了:“我知道我就是一个丫头片子,还不够人家下饭的。可受您恩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我打不过,难道我们十里八乡的人,都打不过吗?您别怕,以前我们没用的时候,都是靠您,现在您有难了,就该靠我们了。”
月池愣住了,贞筠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你以前常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姓之私。庶民如水,汇之成江海,难道这么多年的劳苦,你连一条河沟都没掘出来吗?”
月池只觉鼻子发酸:“我当然有。”
贞筠的眼圈红成一片:“那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呢?我们不是,都在这儿吗?”
举世炎凉奈尔何
这倒是没得罪男主子,可又把女主子得罪了个底朝天。
月池缄默良久, 半晌方道:“谢谢你,阿贞。”
贞筠拍了她一下:“我何尝差你这一句谢。”
三丫新奇地看着他们,突然道:“李父母, 你居然也怕老婆?”
贞筠一噎, 月池失笑,她揪了揪三丫的小脸:“这怎么能叫怕老婆, 这是对老婆的尊重。”
贞筠啐道:“当着小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先前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月池翘了翘嘴角:“既然你不差我的,就替我向娘娘道一句谢吧。”
贞筠撇撇嘴:“她也不差你一句谢。我们干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坦诚一点,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天大的事,我们也可以在一起想办法呐。”
月池几乎马上就要说出来了, 她已是二十九岁,贞筠又何尝不是。她陪了她整整十六年。可她想到了夏皇后。情感上,她没有脸面告诉皇后,自己和她丈夫的纠葛。理智上,在她看来,夏皇后愿意这样帮助她,是因为她名义上是贞筠的丈夫, 是皇后的妹夫。一旦皇后知晓,她女扮男装, 还有可能对她的地位和将来带来威胁,那时会发生什么,她也无法预料。她不能, 也不愿意让贞筠夹在她和皇后之间左右为难。
月池道:“我为了献吉的事情忧心, 总担心他为人暗害。”
贞筠灵机一动:“他像你一样, 是个好官对吧?”
月池一时不解,她道:“正是,他一直是个耿直的人。”
贞筠抚掌道:“那不就好了。你能有江河滋润,他难道没有吗?宪宗爷有禁止溺毙婴儿的良法,英宗爷也有!”
她一边思索,一边道:“我记得,‘英宗承仁宣之后,加意吏治,长吏优治行,为部民乞留者,率从其情,或增秩久任,或即行超擢。’要是有百姓为官员请命,朝廷就能从轻发落。其他人能用士子之意闹事,我们也能用民意压回去啊。”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我也曾经想过,可这太冒险了。那群人之所以敢唆使士子聚众闹事,是因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不会被上刑。可寻常老百姓不一样,有心人只要随便抓几个人,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就能闹出纠众的罪名。我们和献吉本人,可能都逃不过去。”
贞筠熟读法典,如何不知,纠众按例要杖一百、流三千里。她一时面如土色:“难道这就没办法了?”
月池深吸一口气:“办法总比困难多,都察院会差曹闵去南京。”而她也会想办法压制刘瑾。
贞筠眼前一亮:“就是那个曹御史,那不就好了吗?”
月池却没有她想得那么乐观,曹闵离京之前,亦来向月池辞行。他早已收拾好行装,已是满心愤怒,正踌躇满志:“这些士子,枉为读书人,其他人怕他们。我可不怕!”
官员总是这样,正直的过于正直,而绵软的又太过绵软。月池道:“现下不是大闹的时机。”
曹闵不解地看着她:“难道您也在此刻退缩了,忘了宣府时的孤注一掷吗?”
月池长叹一声:“我在宣府时孤注一掷,是知道能够将那些国朝贵戚一网打尽。可现下,我们难道还能将天下反对我们的官员和读书人全部剿灭吗?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大九卿一下去了两位,还有一位是内阁首辅,这对我们来说,影响太大了。”
曹闵道:“可圣上不是委派石斋公为新任内阁首辅,又遣王侍郎入阁吗?”
石斋是杨廷和的号,入阁资历最浅的杨廷和,却接了李东阳的位置,这在月池的意料之中。刘健和谢迁都已年迈,在某些方面又过于强硬,与朱厚照的观念不同。而杨廷和正当壮年,既有李东阳之谋,又无寻常酸儒之倔,颇合朱厚照的口味。至于再提谁入内阁,朱厚照亲自出题,命年资相符的官员在廷议上,当殿对策,最后遴选出了吏部侍郎王鳌。
这又在吏部中加重了内阁的力量,形成阁部制衡。朱厚照和内阁都不想再出现,被吏部的神来一笔拖着跑的事了。可在曹闵看来,这却是吏部去左右内阁决策的有效力量。
月池沉吟片刻道:“李先生临走时,留给我一句话。贪官污吏,治之以严法。庸人凡人,许之以厚利,英杰义士,则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今,官中三等,皆不赞同新政,必有我们不明的原因。崇孝,我是暂时出不得京了,只能盼着你去,就是想你帮我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崇孝是曹闵的字。
曹闵听得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道:“那献吉兄那边?”
月池道:“我想法子将他提到都察院监来,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没人敢动他。只是,士子闹事的风波现下都未歇,他难免要吃瓜落,至于被定什么罪,就要看你怎么博弈,怎么去审了。”
曹闵正色道:“谨领命。”
他犹豫片刻道:“您在京都,也千万小心。听说,皇上那边……”
月池心知他是想说她和朱厚照闹翻的事,她淡淡道:“如今太皇太后病重,皇上正值伤心的时候,不想再为南边的事烦心。你此去也要提点南京刑部,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