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任由孙子在一旁如何耍宝,也置若罔闻。紧接着,他突然伏在案上,一动不动。稚子还以为祖父是在与他玩笑,他笑着去抬爷爷华发苍苍的头颅:“哈哈,您在干什么呀。”
然而,当他真的将手伸下去后,却触到了满手的湿热。成学吓了一跳,忙转身跑了。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后,老人压抑的哭声才一点一点响起来,他哭得就像一个丢了玩偶的孩子:“这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不是国贼,我不是奸臣,我都是为了大明,我都是为了大明啊!”
窗扉和门户被悄悄关闭。院子里传来了孩子响亮的歌声。刘健一惊,他愕然抬起了头。老妻张夫人正立在他的身旁,她拿着帕子,又将他深深搂进怀里。她柔声道:“想哭就哭吧。是妾身不好,不该叫这小子来烦你。成学那小子的嗓门大着呢,他们都听不着,都听不着……”
刘健靠着她,泪水汩汩直下。烛影摇红中,两位雪鬓霜鬟的老人紧紧相拥。半晌刘健方道:“夫人,我想辞官回乡了。”
张夫人一怔,她笑道:“好啊。不瞒老爷,妾身早就盼着回去了,早就盼着回去了……”说到最后,她已然有些哽咽。
刘健长叹一口气,皇上已然成人了,他不该总把他当成小孩子。这次的事情,皇上的处理手段,大大出乎他的预料。皇上不再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而是真正开始确立自己统治的规则,所有人都必须沿着他的规矩办事,否则就会合法合规、合情合理地收到惩处。他喜欢所有人都顺从他的心意,却不能容忍别人利用他的想法,来排除异己。这就是他为何要率先重责闹事将官的原因,一是让这群愣头青醒醒神,二是能让锦衣卫通过他们,一步步查上去。
刘健已经能够想到自己的结局,无非是因拒不从命,而被迫告老还乡,与其被人赶走,还不如自己主动腾位置。他这样固执己见的老东西,无论在哪里都是受人厌弃的。他抓着牙笏的手,一片汗涔涔,然而,就在他正要出列时,朱厚照却霍然起身,给刘瑾使了个眼色。刘公公在心里骂娘,忙唱道:“退朝——”
刘健一只脚跨出去,却只能僵在原地,一时无所适从,谢迁和杨廷和忙一前一后把他拖回来。内阁中,诸位部院大臣见面,却都是迷茫不已。现下,谁都不能摸清,朱厚照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李东阳思忖良久后方道:“如罢黜我等,就表明圣上并无用兵之心。”
梁储一愣:“这怎么说……”
他突然回过神:“那么,若是留下我等,就表明他是下定决心要远征了。可,可如今是不上不下啊。”
兵部尚书刘大夏道:“那就证明,他也还在犹豫。”
谢迁道:“皇上犹豫,就表明还有转圜的机会。希贤公,你怎可如此冲动!”
刘健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淌下:“可频遭攻讦,老夫实在是……”
户部尚书侣钟叹道:“你就忘了先帝的恩情了吗?这样关系命脉的大政,再试最后一次吧。如实在不成,我们就告老还乡。”
宫中,朱厚照正为张彩的第二封密函急得嘴上冒泡。张彩在其中抛出了好几个大雷,李越被掳,恩和汗身死,满都海还活着,右翼决定固守,希望能继续从陕西获取明廷的支持。
朱厚照只觉焦头烂额:“他怎么又被掳去汗廷了!”
刘瑾唬得魂不附体,他道:“爷别慌,黄金家族毕竟要民心,他们忌惮您的威胁。李御史在那边,反而要好些。”
朱厚照这才勉强镇定,这才有了自称法王,招徕牧民,索回使臣之事。不久后,月池的议和奏本与鞑靼国书也到了。刘瑾当时正在朱厚照的身边,刘太监简直欢喜地要上天了,议和就意味着不必打,不打就意味他不用做王振了!
他笑得牙不见眼:“李御史果然是高才,这下左翼服软,咱们就可兵不血刃,保边塞安定了呀。只要您应允下来,说不定他马上就可以回京了!”
朱厚照也先是大喜过望,可随后他就发觉了不对劲:“玉鸟形佩……”
他猛地起身,冲进了寝殿,在紫檀荷叶枕旁,摸出了那块殷商王公之宝,三千年的古玉。他当日赐玉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刘瑾慢慢摸进来,他强笑道:“爷这是怎么了,我看李御史不过是随口一提……”
朱厚照打断道:“他绝不可能是随口。”
刘公公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他不会这么倒霉吧……他绞尽脑汁道:“那一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
朱厚照不耐烦道:“那他为何不写别的,单单写这个。”
“他是求权。”一丝明悟涌上他的心头,朱厚照的眼前一亮,“他是在向朕求权!”
刘瑾的额头也已经冒汗了:“怎么会,您已经放手让他处置与鞑靼的国事了,他还有什么……”
一语未尽,刘公公也明白了过来,他恨不得当下把自己的嘴给撕了,朱厚照的目光黯淡下来:“不,还有一样东西,朕没有给他。
历史又一次重演,又一个两难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这次,他又该怎么选?
校场中,他将手中的宝剑舞得如狂风骤雨一般,暮色如轻纱一样笼罩下来。以刘公公的老眼昏花,只能看到一团一团如白虹一般的剑光。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停了下来。他勉强以剑支撑身子。刘瑾忙迎了上去,看到他整个人都如从水中钻出来一样。
老刘这下是真的怕得心慌意乱,两股战战了。他实在不知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探子们没有送回任何重大消息,九边的军务整顿也才刚刚开了个头,东官厅才初成规模,朝廷上上下下都哭着喊着别打,可这位小爷,他是色令志昏了。
他忍不住道:“万岁,老奴斗胆,您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男人,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换做平时,是杀了他,他都不敢这么说话,可现下不说,他就要看着皇爷去打比老虎更可怖百倍的豺狼了。
朱厚照立刻转头,刘瑾被他的目光吓得跪倒在地,他咬牙道:“奴才只是爷的一条老狗,可即便是狗,对主人也有爱护之情呐。要老奴眼睁睁看着您为了一个李越,做出这样的事!老奴实在是……”他也不想想,即便他想做汉哀帝,李越也不想做董贤,更何况,这江山也送不到人李越手上不是。
朱厚照道:“朕不是只为他!”
刘瑾道:“瞧您说得,张彩被困在鞑靼那么久,也没见您怎么着急上火。”说不定心里还巴不得人家死了算了。
朱厚照被他堵得一窒,他强忍着气道:“朕不是那个意思!”
刘瑾嘴里应着是是是,脸上写着——“是吗,我不信。”
朱厚照被他这副模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抬脚就要去踹。谁知,他先时舞剑,体力消耗过度,这一脚是把刘公公踹了个后仰,可他自己也一下摔下来。侍卫宦官原都奉命远远侍立着,见状忙前仆后继地冲过来,见这主仆俩都疼得呲牙咧嘴,忙开始叫太医。
朱厚照摆摆手道:“别叫了,还嫌不够丢脸吗!不要声张,把朕抬回去。”
左右忙抬了辇驾来,朱厚照上了龙辇,又指着刘瑾道:“把这狗奴才也给朕拖回来!”
刘公公在宫内几起几落,即便现下又有失势的苗头,可底下这些小幺儿也不敢随意折辱他,还是将他半搀半拖地带回去了。
不过经这一遭,朱厚照的满腔火气倒是冷却了下来。他摆驾去了英华殿。英华殿是宫中礼佛之地。其中看守香火的太监见他这个时辰来,好似天上掉下活龙一般。朱厚照却不耐烦道:“把他留下,你们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