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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人到底是凭什么记住另一个人的呢?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谈得上“熟识”的人不多,师父师叔还有师妹——他们在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那里,存在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形象总是那么囫囵地就出现在我脑海里,带着所有的体态表情声音、甚至各自的习惯动作。

而那些年轻的师弟师妹们,尚且谈不上“记得”。他们还停留在拜师大会或者进阶考核的时候的匆匆一瞥,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形立牌。

但有一个人不同于这两种。

她的形象毫无疑问是清晰的,但又并非是一下子就能一览无遗的。她是一个过程,一个需要花费精力才能构筑的过程。

比如当我此刻回想她,首先想到的是烤得人软软的发懒的和煦阳光。想到的是湖水拍打在岸边的规律性声音。想到的是带着水汽的风吹过皮肤的潮湿温润触感。想到的是树木散发出来的淡淡木质幽香。想到的是略带娇蛮的清脆声音。

然后才是那张脸。

虽然修道之人看不出年纪,但那肯定是个年轻人。只有年轻人才会有那样不加修饰的张扬的表情。也只有年轻人才会任由这种表情暴露在外、不屑于表里不一的伪装。

更是只有年轻人才会忽然之间又面颊泛红,将片刻之前的气势汹汹冲得干干净净。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我退后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可能是那瞬息之间念头太多,从树上跳下来时没掌握好分寸,对方又恰好上前一步,结果就是我们差点撞上彼此,实在有失风范。

年轻姑娘也跳着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看我。

我想起长阳峰上住着的熊。小时候我无意踏进了熊的领地,结果被追得满山乱窜,修道生涯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后来年深月久我道法渐长,熊开始打不过我,失去了驱逐我的能力,但只要发现我踏进它领地,它依然不会放弃眦着牙吼叫着恐吓我的姿态,绝不放任我悠闲自得。

年轻姑娘和熊自是不同,但我犯不上去赌一个活物对自己“所有物”的执着。于是我与她解释我只是看那处风景秀美,才临时起意在此歇脚,绝非有意打扰。

我说完告辞,却听身后道,“也、也不必…良辰美景如此,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吾、吾与道友可共适之…”

确实是她的原话。因为声音上忽然间紧张了许多,气势上也毫无刚开始时咄咄逼人之势,所以被我记了下来。

我回头,她的脸被阳光晒得白里透红,眼神却很漂亮,充满年轻人常有的期待。

果然道友的境界是我家门口不懂得分享的熊不能比的。

于是我们在湖边两块被晒得热乎乎的大石上坐下来。

看得出来她想和我说话,但不知为何、方才开口邀请我的人这会只用眼神偷偷打量我。

不过我很坦然,既是被打量,那也便打量回去。

她的身份倒是不难猜。

年轻姑娘穿了一身白色锦袍,下摆绣着几只展翅的绯鹤。鹤是镜泽湖的特产,方才绕着湖边我便已经看见几群。鹤以颜色分为不同等级,其中以红色的赤鹤为尊,白鹤居中,杂色则最低。不过镜泽湖最出名的是绯鹤,鹤如其名、周身是淡淡的粉色,比赤鹤清秀浅淡、比白鹤明媚艳丽,只可惜数量稀少而无法成群。

千鹤院得名于鹤,更是以鹤作为自己的标志,院中弟子多爱着绣有鹤的衣袍,我之前已经见到好几个。不过绯鹤是第一次见,想来也是“稀少而珍贵”的弟子方有资格穿。

千鹤院的高阶弟子我也听说过那么些,但记得名字的只有几人——分别是三位长老手下的大弟子,宋如风、许青玉、辛珀,分别擅长剑法、阵法和术法——也就是炼丹卜卦。但这三人只有许青玉是女子,且已成名多年,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年轻姑娘。

再往下,便是宋如风的小师妹、院中的后起之秀。“千鹤院的人称其为数百年不出的天才,假以时日必将得道升仙”——这是师妹和我说的。

“啧,也真敢说,”师妹有些忿忿地撇嘴,“他们没听过‘小时了了’这话吗!”

我点头。可不是?上一次听到“百年不遇的天才”这种话,还是在别人称赞我自己的时候呢!结果现在呢?还不是修个懵懵懂懂的道而已!

师妹见我点头,自觉失言,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小鬼!你的话——”

“无妨,我又不会生气。”我不想听师妹吹捧或者安慰我,也不想跟师妹拉扯这其中的弯弯绕,便打断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人是谁来着?”

“宋如风的师妹,任千秋。”

任千秋,我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水,将这名字在心里又滚了一遍。好名字。就算名字只是代号,那也是个好代号。

衬得上绯鹤的人,怕是非她莫属了。

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便也是这样问的。从对方惊讶地瞪大的双眼中可以看出,我猜的没错。

“你、你认识我?”

我摇头,“原本不认识,但此时认识了。”

她愣了愣,没再问出“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这种蠢问题,想必也是想到自己的衣袍暴露了身份。

“那、你是第一次来吗?也是为了交流大会吗?这几天我都在帮宋师兄接待宾客,怎地没有看见你?却绕到这里来了?这里偏僻,就是本院弟子、也没几个找得到的。”

年轻人的好奇心果然是不能点燃的东西,原本还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的人哗啦啦倒出这许多问题。

“我又非主事的人,不过来凑个人头,热闹就交给其他人吧,”我说,“我还是喜欢清净一些。”

她表示同意,“是啊,接待宾客累死人了,虚情假意地彼此奉承,真不知师兄每天怎么熬过来的…”

我笑了。竟然真有人会当着宾客把“虚情假意彼此奉承”说出来吗?

“怎、怎么?”她可能也自觉失言,但又梗着一口气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很对。”

我很少遇到这样诚恳的人。师父什么都说得很少,真诚与否都无从论起;二师叔嘛,就是演技高超擅长虚情假意的典型;三师叔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话倘若会冒犯人,那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师妹对外可以虚与委蛇地客套做戏,对我则是言喜不言忧,虽然未必不是出于本心,但终究还是失了真诚。

因此我蛮喜欢这样诚恳的人。我这么告诉她了。

哪想到她听了却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我、我也不是…就是、我…”

她正寻着词句,我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我,“小——”

话音才冒头就戛然而止,瞬息间人已到近前。

“大、大师姐…”

顾忌着有旁人在场,师妹有些磕磕绊绊地改口叫我。

我站起身,“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明天便是大会,今晚无事,想带你去城里逛逛。院里寻不着你,猜想你在湖边,就寻来了。可一顿好找…”

“你、你是…”打断师妹的不是我,却是任千秋。声音惊讶,“云海的、柳道友?”

“正是,见过任道友。”师妹并不敷衍地向任千秋行了一礼。按理说师妹年纪辈分都不低于任千秋,此处亦非正式场合,委实无需如此多礼,但正如我先前所说,师妹毕竟是掌门高徒,做戏什么的实属习惯。

任千秋却没有回礼。她甚至没看师妹,只是瞪着我,眼一眨也不眨——也不知是这一天里第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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