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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正统

 

哭,一壁呜呜咽咽地把脸埋在席里。他疼得狠了,也不敢求什么,只是一声一声地叫“阿兄”。

王嘉打了几下,只觉掌心发凉,仔细一看,原本干涸的血渍上又洇开一片湿痕。原来方才拿藤杖抽打时已经打得见血,这时又抽了几巴掌,那点血迹才渗过丝纱,在小衣上晕染开来。他们流出来的血叠在一起,融成一片,什么伤势也看不分明。王嘉顺势将一层小衣剥下,却见王昙身后青紫斑驳,僵痕交错,渗着血丝。他到底是停了一会儿,终究气恨难忍,重重地又在腿根上补了两记。

王嘉停下责打,王昙就不敢再哭,只是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抽泣。王嘉抬手要将他推下膝盖,手掌已经按在他的腰上,幼弟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腿面,忽又轻轻颤了一下。他因挨打而身体发热,两层衣衫都阻挡不住。王嘉轻轻一叹,拍了拍他的脊背,命令道:

?“起来。”?

王昙顺从地起身,在王嘉身前跪好。他乖巧起来,连身上的疼痛也可以强自忍住。王嘉一时语塞,他总还记得胞弟挨几巴掌就要哭闹的娇气,可分明他是他亲手送出去的,他有心想问他在武昌怎样,也问不出口。王昙静静地跪着,长袍掉下来,遮住臀腿,他低着头,能听到腔子里一颗心一下一下地跳动。他有很多话可以说:那封劝降信,伯父,乱军……他想说他是不愿意的,这一切都不是他愿意的。

最终他低着头,抽噎着说道:?

“阿兄,是我混账,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王昙在江州四五年,大概是因为王兑加官进爵,府上的亭台楼阁,泰半都重新修缮,分给他的小院也换了地方,离王嘉甚远。挨打当天晚上,他被人一路从长兄院里抬回去,他挨了痛打的事情,别说府上、族中的子弟,恐怕大半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而不过隔了一日,王应就来探望他。王昙杖伤甚重,不能走动,五感反而格外敏锐,王应故意悄悄地教僮仆退下,他竟也听出从兄的脚步声。他伏在床上,一转脸,只觉得床前王应的身影格外高大,连皮甲都未脱下,脚下硬底的皮靴嘭嘭作响,俨然还是军中的习气。王昙只是震悚,浑身簌簌地发颤。王应站在堂下,竟笑吟吟地向北拱手:

“天子隆恩,进我父为丞相,加武昌郡公。正可见明主贤臣,非小人可以间也。”

王昙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王应自顾自地上前,盘膝坐在床边,刷拉一下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看伤,扯下小衣,顿时哀声叹气:

“哎呀,怎么打成这样?你倒不如不回来,看你父兄倒也不比我们慈悲。好在我把你那时用的好伤药也带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一只手臂忽然被王昙紧紧握住。王应仔细一看,只见王昙面容憔悴,手足四体连带着浑身都在摇颤。他心有戚戚,毕竟讪讪地:

“阿弟是受苦了……”

“你真对不起我?”王昙慢慢说道,“你给我带散来。”

王昙新迁的院子里,种了几竿翠竹,一株李花。李树刚刚挂果,在暑中,还是碧澄澄的一树。王昙在武昌养了这几年,身体不似幼时孱弱,纵然一路折腾,又挨打,也没有再病,养了几天,就可以下地。王嘉终于来看他时,竟然碰到幼弟在树下敞着衣裳舞剑。他舞得甚是投入,额角见汗,两腮上浮着热晕,虽然仍然不算健壮,可是身体舒展,意态自然,王嘉一时看得怔忪。倒是王昙先见到长兄,笑着迎上前作揖。王嘉一指他大敞的中衣,喜怒不辨地冷哼道:

“你真是长大了。”

王昙随手把剑丢在地上,拢起前襟,“啊呀,阿兄来得太早了,先坐一坐,我给阿兄煎茶。”他请长兄上座,回屋擦了脸,本来连衣服都不想换,只因王嘉面色十分不善,他才又叫进人来,规规矩矩地重新束发盥手,穿戴整齐,捧着香盒与茶炉坐在长兄下首。他低着头忙忙碌碌,王嘉看在眼里,心头又有些难言的情绪,原来想好的话,忽然也有些陌生。直到茶叶与香料的气味在屋中散开,王嘉才缓缓开口:

“那天父亲训斥你,我着人留意过了,并没有传出去,这件事就此了结。你今年十六岁,马上到年纪可以定品选官,到那时,更没有人记得这些事情。你不喜欢建康,等你姊夫升了府官,就到他手下去作一个县令。”

王昙听得也发怔,垂眼盯着煮沸的茶汤,半晌才笑道:

“阿兄作哪里的府官,我就去那里作县令。”

王嘉道,“我如今在太子身边,将来十九是身在中枢。只为戮力王事,客复神州。彼时拼杀于乱军之中,你又怎么受得了呢?”

王昙冷哼道,“乱军我也见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分明是看出长兄不生气了,又说出话来气人。王嘉作势将手一抬,看见幼弟抿了抿嘴,强自挤出一个笑脸,分明还是害怕,就改作戳他的脑门。他本想训斥一句,可动作间身体前倾,正被煮茶的水汽扑在脸上,只觉得香味奇异,不由诧异:

“你这炉里煮了什么,怎么还这么呛人?”

王昙心下一跳,下意识要低头看茶炉,强自赔笑道,“是吗?大约是姜加多了。武昌比建康还潮热,用姜用得很厉害,有时还加椒叶进去。”

王嘉点点头,“你自小体寒,是该食姜。”接过茶盏,也不再提前事。

王昙想,时人格外喜欢特殊的东西。大概自古以来,不过是唐虞尧舜,圣君贤臣的模糊轮回,惟有他们的世代如此不同,他们要从这种不同中显出不同来。他回建康时十六岁,从乏善可陈的高门幼子,忽然间变成险中还生的故事中人。许多人邀他饮宴,出游,他们紧盯着他,而他也看着他们。

建康夏季多雨,每每日出,四野都笼罩在煮酒似的白雾中。建康在城南近郊,尤其如此,雨后四面茫白,找不到一个能够躲避水汽的地方。王昙怕水,从武昌回来后尤甚,王嘉从前还指望着他能好转,如今也不指望了,只一味顺着他。众人也不作他想,如今这世上,谁还没有些怪癖呢?都像王嘉那样谦恭孝让,那才奇怪。

五月下到,在原本的炙手可热上,只能加个“更”字。他在宦场上发身,对幼弟的管束,显见放松得多了。王昙整日在家,不做什么好事,原本必定要挨打的事情,逐渐也能够蒙混过去。王嘉不再那么计较。

建康城每日都冷下去,忽然就入了秋。王昙又长高了些,十来日才能见到王嘉一面。城中想要结好王氏的人不少,与王昙相交,都捧顺着他。偶然王嘉想起他来,问到他勤于交际,扬名造势,尚不算一事无成,事忙起来,也就将他放过去。

他的从兄王锡同样尚未入朝,却被高平郗选中作儿婿,听说不日就要去扬州提亲。彼时是月末休沐的时候,王嘉特意将幼弟提到房中来教训,骂他就算不思进取,在琴棋书画上总该有些名声,要么也该勤习骑射,长得再高壮些。不然以他孱弱病态的模样,不要说坦腹东床,就算他脱光了衣裳跳河,也吸引不到名士岳父的目光。

王昙只是笑,“吾门岂缺贵婿?”

王嘉指着他冷笑了两声。王昙自坐秤上跪起来,笑吟吟地向长兄打一个揖,“我知道阿兄的好意。”?

王嘉道,“我也不需要你领会我的好意,明天你就随家里的船滚到扬州去。”?

王昙一呆,想到那位名士岳父节镇合肥,不由心中生疑:就是郗氏要往建康送嫁,直接走水路也就是了,何必先去扬州,反而在江北勾留?他总感觉那位郗鉴的名字听着耳熟,王昙屈膝坐着,脚踝抵着身后,忽然一个机灵想起来。当时王嘉抱着他在江北逃荒,遇见流民军时,口中求见的名号是——

高平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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