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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梦·下

 

两人思齐书市的行程戛然而止。侠士被杨青月主动触碰之后整个脸庞滚烫如火,自然也无心在这拥攘之地逗留。对他而言,就算再过迟钝,也能从杨青月刚才的动作中嗅出一丝不寻常来。

在初夏醉人的温暖里,侠士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长歌门逗留太久。这段日子虽然美好,却如蜃景般脆弱不堪:他埋藏在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感情,满满地属于一个月光般皎净之人——而那人高高在上,如同广寒中起舞的青鸾,孤独且高贵。

自己,不过是栖于乱棘中的一只野雀罢了。

侠士清楚,若沉迷其中再不抽身,怕是要彻底渴毙于荒漠风沙之中。

前往渡口的路上侠士走在杨青月身后,明显感觉到他故意放慢了脚步,仿佛在配合自己。这让内心已然开始动摇的侠士更为惶恐,猜测他可能是发现了什么,忍着脚腕逐渐强烈的疼痛低着头不敢作声,在登船时也努力装作正常的模样。待船夫询问两人目的地时,杨青月不说话只是盯着侠士,侠士如芒在背缩了脖子沉吟许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

“请送大公子回怀仁斋,送我去万书楼吧。”

船夫应了便撑起竿,但侠士明显感觉到周身的空气冷了下来。他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竹椅,咬了咬嘴唇,努力向杨青月摆出一个笑容,满脸讨好。又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杨青月移开目光,整个人虽然依旧是庄肃持重的模样,神色却怅然若失难以琢磨。

回到万书楼后侠士避开众人蹑手蹑脚上了三层,脱下身上这身长歌弟子的装束坐在榻上,呆呆望着远处漱心堂门口的老树。出梅后几近入夏,原本满树的花已难寻踪迹,只剩苍翠冠盖提醒着侠士时间的流逝。

“竟然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侠士模糊想着。

他虽然飘零江湖孑然一身,并未有过露水情缘,但却也清楚动心是什么滋味。先前护送叶凡和唐小婉逃婚时,他和叶凡在夜里说过悄悄话,那夜月光澄净,洒落在那年轻小公子还带着淡淡绯色的脸颊上,映得那张俊秀的面庞簌然生动。他双眼亮闪闪的,笑得开朗,有离经叛道的兴奋,更有能拥爱人入怀的快慰,当时侠士满心满眼都是羡慕,偷偷幻想着自己是否也会有一天遇上这样一个人。

而今日侠士却不再敢承认,他的心里已然驻足了一个黛青色的身影。

侠士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狠狠睡了一个长觉,醒来时已近破晓。他坐起身时发现自己手边放着一个玉白色的小瓷瓶,打开盖子闻一闻便认出这瓶中装的是活血化瘀的伤药。侠士原先的猜测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杨青月必定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伤,却并未说出口,仅以这种沉默的方式来回复。

然而,他又是如何发现的?侠士皱了眉头。若是自己因右脚扭伤走路别扭被他察觉倒也罢了,他会不会通过其他的手段探知自己身上的伤,比如他的琴音……

仿佛晴天霹雳,侠士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蜷起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紧那瓶伤药。但很快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抱膝坐起为扭伤的脚踝上药,动作甚至有些着急,似乎如此做伤口就能快速恢复一般。

幸而天公作美,连续几日都是晴好的天气,先前引入身体的阴雨毒也并未发作,侠士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便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走出来吹吹风。忽然有只幼燕在他眼前盘旋落下,他急忙伸手去接,将那意外离巢的小生灵笼在手心里,听它透过自己手指间隙哀戚地啁啾。

“既然还不会飞,就要小心些呀。”

侠士小声抱怨着,扬起头去寻找它的巢穴。当他探出身时颇为刺眼的日光让他眩目一瞬,似是看到一片深色的衣角从檐上飞掠而过,而再睁眼时却发现屋顶空无一人。侠士只当是自己眼花并未在意,顺着耳边响起的颇为急切的啼鸣寻到了檐角一个小巧的燕巢,拖了个书箧站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雏鸟送回父母身边。抽回手时那雏鸟挽留般轻轻啄着侠士的手指,酥酥痒痒的惹得他笑了笑,小声与它对话起来:“真好,你可以回家了。”

侠士眉眼弯弯,眸光温柔:“在这里呆得太久,我都快喜欢上这里不舍得走了。”

雏鸟的瞳眸黑漆漆湿漉漉的,如同一个好奇的听众,勾起了侠士倾诉的欲望:“我喜欢这里的水,这里的风,这里的树,这里的花……”仿佛一瞬间想到什么似的,他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粉,面对懵懂无知的幼燕羞涩地笑着,压低了嗓音极认真地将埋藏许久的话语轻悄吐露出来:

“当然,最喜欢他。”

那是在某天万书楼弟子们凑在一起聊天时,一个年轻的姑娘打开的话匣。因为被其他人恶作剧般地追问是否有喜欢的人,她红着脸颊喃喃细语,唤出赵宫商师兄的名字。在场一片“嘘”声中她带着些羞涩开始质问其他弟子,有些狡黠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物,结果被其他人追着喊叫说不算,一副不说出真心话就不得离开的模样。轮到侠士时他吞吞吐吐不愿说,大师姐笑他说不会是阿青吧,侠士猛摇头掰清他们两个的关系,在其他人炙热好奇的眼神中他坐立不安抖得厉害,最后还是大师姐帮他圆了场,说他既然不是门内弟子也就不用真正讲出来。

也就是在那刻,侠士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那个高不可攀的人,想到他时内心溢满甜蜜和苦涩,唇间更唤不出他的名字——但他们两人最终不过殊途,自己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当万书楼观书的客人逐渐减少,长歌弟子们终于可以歇一口气的时候,侠士下了离去的决心。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侠士将杨青月送给自己的长歌袍服叠得整齐,并将那块绣了翠竹和新月的绸帕放在最上,用插着一枝海棠的白玉瓷瓶压着,轻轻放在阁楼的榻板上。蝉鸣渐起,人们昏昏欲睡,他就这般毫无声息地隐没于无人的昼梦中,如同云散无踪。

待阿青再次爬上阁楼寻他时,落入眼帘的便是空空如也的房间,和那支盛放的海棠花枝。她走上前,看到床榻上那件衣袍和未曾见过的帕子,莫名其妙想到只有鹤栖岛那里有海棠花丛,侠士竟是自己跑了这么远去折一枝不甚名贵的花……

更何况,海棠在年轻人口中还有另一个名字:

相思草。

她本就聪慧,瞬间便意识到了侠士不辞而别的原因,叹息着将侠士留在这里的物品规整地放进带来的箱箧中,像捧着珍宝般回到了怀仁斋。彼时杨青月正在庭中抚琴,并非梦魇中退敌的杀伐之音,而是清和平缓的静心之曲,听到她的脚步声颇为沉重,尚未抬眸便问道:

“怎么回事?”

阿青将箱箧放下,小声回答:

“他走了。”

她的声音极轻,几被蝉鸣掩去,却一字一句完整落入杨青月耳中。琴曲并未因此有一丝阕误或停顿,弹奏者似乎也未受影响——阿青这般想着抬起头来,极为惊恐地发现杨青月虽面不改色,嘴角却沁出一丝冶艳的鲜红,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

“大公子————!”

侠士乘着渡船先到的思齐书市。那个船夫还认得他,目送他离开时还和他挥挥手邀他下次再来。侠士应着心里却惆怅,等快走出书市地界时又回头望了望漱心堂那棵桃树,闭眼想象了明年春日花色灼灼的美景,而后转身离去。

他经陆路先至扬州,打算歇上几天,之后再乘船前往藏剑山庄。徘徊在扬州城外的侠士意识到自己似乎对下一个目的地并不迫切,甚至在运河沿岸看到客船时也毫无成行之意。分明刚刚从长歌门落荒而逃,又怎会如此犹豫,不忍离开?侠士内心苦恼却一筹莫展,他安慰自己再在扬州多待些时日是为了攒攒盘缠,以免衣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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