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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自己那身兼实验室的小卧室里还是熟悉的摆设和味道。千空简单收拾了行李,处理了邮件,厨房里已经飘来了拉面的香味。那感觉奇妙而异样,像逆转的水车一样,让时间在这简陋的小公寓里倒流起来,让他变回那个跟老爸一起住的孩子。千空前所未有地殷切希望自己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尽管他没跟百夜提一个字,父亲却仿佛洞穿了他所有的想法。
“幻现在是几个月了?”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啊。让大块头知道果然就会变成这样……”千空回道。“马上就六个月了。”
“那预产期是在……”
“三月份。”
“哇啊……好想见一下。”
百夜两眼放光,千空白了他一眼。不是不能理解百夜的好奇。千空是抱养的孩子,百夜本人并没经历过当上爸爸的过程,但他至少现在跳过这一步直接要当爷爷了,激动之情难以自持。
“出生以后再说吧。你大概也从大树他们那听说了,那家伙现在身体太弱了,刚从东京的医院转到长野的疗养院。”
“当母亲的真是太不容易了。你也很担心吧,待在这没问题吗?”
“他需要一些个人空间。我去了也是让他劳心而已。”
“是吗。各个夫妻间情况不一样吧。千空,”百夜忽然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你平时在家有没有好好给人家分摊家务?”
“哈?”千空差点没把吃了半口的拉面喷出来。这老爸,大概又是被什么泡沫剧灌输了奇怪的概念。
“我就坦白说吧,家务是一半一半,但那家伙比我想象中还不会照顾自己。我不做饭的话他就天天叫垃圾食品外卖。”
“哦?在家都是你做饭?”
“让他进过一两次厨房,之后再也不敢了。热个便当都会把微波炉给炸了的那种,能怎么办,只能把做饭的活都包了……那家伙,虽然只会蹭饭和洗碗而已,但他吃饭的表情总是特别幸福满足,哪怕只是煎蛋吐司沙拉之类的简单食物,也被他说得像是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似的,很会给厨子成就感。”
百夜一直在观察儿子说话时的表情,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生物。千空一开始是平时那副大大咧咧甚至有点不耐烦的模样,说着说着却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是纵容的苦笑。
“这下我才稍微放心一点。”
“放心什么?”百夜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
“怕你让人家受委屈呗。”百夜说,“幻是多纤细又善解人意的人啊,跟千空你可不一样,虽然也就是过年过节见过几面。啊~越说越想见他了~”
“确实如此。”千空倒是很理解自己的爸把幻当成亲儿子的态度,“那几次还是幻说要来拜访你,我才勉为其难……”
回过神来,跟百夜谈论的似乎全都是关于幻的事。
不是工作和研究,不是宇航大会,而是他家和百夜家的柴米油盐。和家人谈论家人是多么自然,像呼吸一样。有时甚至似乎感觉到幻就坐在他们的身边,笑容灿烂地加入他们的谈话。不是作为完美的心灵魔术师或者社交家,而是他们家的一份子,这个家的一部分。
在这个过去生活所构建的安全的居所,千空尝试整理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像把破旧的放映机里卡顿的影片掰出来,一遍一遍地重放。起初是一片混乱,重复了多少次后才渐渐有线索浮现出来。他发现对从未试图进入过幻的内心的自己来说,这个过程是如此艰难。心灵魔术师为他编制了一个温暖的摇篮来哺育他的罪恶感,保护恐惧而任性的他,为此不惜把自己的真心剪碎、拆解、重构,只在适当的场合将适当的部分展示给他看。他得把那些碎片拼好才能找到真正的幻。千空没法去假设,如果那个晚上过后他采取另一套更合理的行动,直面自己内心罪恶感与恐惧感,说服幻一起去好好接受治疗,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很不一样,幻承受的痛苦会不会比现在少得多。但科学家不会后悔,不会纠结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和已经作出的选择,而且至少在这错误的路线图里,他还是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几天之后,晚上在初冬寒风萧索的阳台上和父亲一边喝着啤酒,千空终于用语词捕捉到了内心盘踞许久的那些模糊而难以成形的感觉。
每当回想起跟幻在一起的日子,我就知道非这个人不可。我已经很难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他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无需去探知和怀疑我们之间的现实,总让我相信他能承受我的一切。
一定是这颗心确实产生了私念,才会在那时候没能控制住自己,并在那之后采取了错误的决策,只希望自己得到惩罚,甚至谅解。
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百夜回答不了他。头顶上的星空也始终沉默着。
躲在百夜家的这几天里他给幻发了短信,也收到过幻传来的报平安的信息。他和孩子都很好。更令人安心的是他发现心灵魔术师还在积极打理他的社交媒体账号,而且好像又新增了不少粉丝。老粉都发现他最近又改了风格,不知道是不是在给新书做预告。
最新的几条,是关于病态亲密关系。其中一条是共依存症,又称关系成瘾式依赖共生。心灵魔术师是这么描述的:
大家也许听说过,共依存的一方是物质成瘾而自理能力低下的人,另一方是痴迷于被需要感的照护者。但还有这么一种情境:伴侣总是施暴,之后又悔恨万分请求原谅;另一方本想断念,又觉得能承受和包容这个人的只有自己。这种情况看起来很像大家更熟悉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最大的区别是,斯德哥尔摩描述的是绝对的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但共依存的情况往往更错综复杂,纠缠更深,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角色会随时发生互换。为无法控制自己而发愁的加害者,既可以是社会功能低下的「被照护者」也可以是靠向受害者赎罪而活的「照护者」;同理,受暴力之苦的受害者,也能成为操纵对方的罪恶感甚至精神的「加害者」。不论如何,当破碎的自我已经不成形状,人只能靠依附于外物--不管是物质还是人还是行为,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他们的关系之中只有自我膨胀的假象,不存在真实的爱与意志。他们既是可悲的受害者,也是可耻的共犯者。
有治疗的办法吗?评论里有粉丝提问。
有很多诊所,也有类似的互助组织。心灵魔术师回复道。但是我想最重要的,是找到真实的爱,那是一种让你一个人在黑暗的丛林中也不会害怕、不会迷失的力量。
看到这儿千空就不再考虑着什么时候打电话到疗养所了。
幻需要一个人在黑暗的丛林里重新寻找。他不能再去打扰他。而自己也是一样。
一场小雪过后,东京正式入了冬。行道树的叶子也终于落光了,千空从百夜家搬回了他和幻的那个家。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大多时候冷得叫人难受。反正年末前最后一个月经常加班,千空干脆直接住在实验室夜不归宿。
那通电话打到千空手机上的时候,他刚好离开实验室,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休息区喝咖啡,脑海里做着演算,差点没注意到手机的震动。
号码显示来自幻所在的那家疗养院,电话另一头是个年轻而严肃的女声,问他是不是石神千空先生。千空才知道幻在入院时填的紧急联系人是他。
“幻他出什么事了吗?我马上过去。”
千空快步走回办公室,抓起外套和背包。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为实验室讯号不好而有点听不清楚。
“今天查房的时候发现他人不见了,没有外出记录。请问他有联系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