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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太阳挨近地天相接的地方,变得双倍的大起来,整个西部天空都变成了红色,远处的地面上腾起一层红色的雾障。头顶的天空,缕缕轻纱似的云丝似动非动。绿色的麦穗和麦叶,也变成紫红色的了。顺着灌渠排列的杨柳林带,静静地在蓝天上扯开一排绿色的屏障。渭河平原初夏时节的傍晚,呈现出富丽堂皇的气度。四妹子在田间大路上走着,又想起家乡此时的情景,太阳早早被门前那座荒草丛生的黄土山峁遮住了,天却久久黑不下来。他——吕建峰,她的女婿,现在和她井排走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散散涣涣的神气。按照这儿的风俗,结婚的第二天,夫妻双方要到女方的娘家去回门,带上好酒、点心等四样礼物,去看望养育过女儿的老人。丈母娘和丈人爸必定要欢天喜地地热情接待女婿和女儿,七碟子八碗不屑说,临告别时的一碗荷包鸡蛋是断不能少的。四妹子的大和妈远在陕北,千里之遥,无法向心爱的女婿娃儿表一番老人的心意,也没有福分接受女婿的敬奉之情,这一切全都由二姑来代替,二姑真是跟大和妈一样亲哪!现在,她和他到二姑家回门完了,正双方赶天黑前回到吕家堡去。她在他身边走着,尽管已经有过昨天晚上的夫妻生活的第一夜,人生最神秘的大事已经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她依然感到局促。从她和他背见到昨晚,不过一个月时间,统共也就说下不过十来句话。她不摸他的脾性,也没有达到那种离不得的程度。她想和他说话,仍然羞口难开,说不清的重重顾虑。“二姑待人好哇!给我吃那么多鸡蛋,我都要吃不进去了!”他说。“可你还是吃下了。”她说。“呢!你知道不知道?”他神秘地闪着眼皮,作出一副认真的模样“丈母娘为啥要给女婿吃鸡蛋?”“你是新客呀!”她不在意地说。“不对不对。”他摇摇头,诡秘地笑笑说“那是给女婿加料,盼得女婿上膘,晚上好多来几回”“啊呀”四妹子听见这样赤裸裸的丑话,立时飞红了脸,羞得蹲下去,双手捂住脸,在路边的杨树下呆住了。他哈哈一笑,走过来拉她的胳膊,爬在她的耳边说:“话丑理端,跟庄场上给种牛加料是一回事”“啊呀!”四妹子听见他越说越粗鲁,忽地站起来,用手打他的脊背。他笑着跑着,她追着他打。一条大渠横在眼前。他一跷脚,从大渠上飞越而过。她站在渠边,看看又看看,没有勇气跷过去。“叫声哥,我背你,”他在对岸说。她转过身,朝原路往回走去,她给他示威,看他怎么办。她头也不回,加快了步子,一副回娘(姑)家去的死心塌地的走势。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响起来,他终于堵在她面前了,嘻嘻哈哈笑着,装出一副可怜相:“好你哩!你要是走了,我今黑可只好搂着枕头睡了。”四妹子真是哭笑不得,那么腼腆的吕建峰,现在尽是酸溜溜的话往外冒。她用拳头打他的肩膀,他不躲避,哈哈笑着:“用劲打!真舒服啊!女人打人真舒服哟”她和他顺着渠沿走,柳树浓厚的荫凉下,幽暗起来。他说下一串串粗鲁的话,着实叫她羞了,却也叫她和他亲近了。她很想贴着他的肩膀走,却不好意思,而第一次想亲近这个关中男子的心思,毕竟萌生了。“你知道这个大渠叫什么吗?”他指着大渠里的悠悠的清水问她。见她不答,他就炫耀起来“这是泾惠渠的一个大支渠。泾惠渠,你听说过吗?嗬!历史书和地理书上都有记载,是我们这儿的李先生修的。李先生,关中地方的农民都知道”“不就是一条水渠!”她故意淡淡地说。“一条水渠?一条什么样的水渠呀!”他被她轻淡的口气反而激将起来“多大呀!多长啊,浇多少地啊!打多少粮食啊!有了这条渠,关中地方才旱涝保收咧!你想想,这是在解放前,在清朝吧?啊呀,反正是在旧社会修起来的,容易吗?听说李先生在北京念过书,还留过洋,是大水利专家。你们那儿有这样的水渠没有?”四妹子哑口了。陕北家乡有一眼望不透的黄土山包,光秃秃的,旱季里连草也枯死了,哪儿有这样平的地,这样清洌洌的渠水,这样为民造福的李先生?如果有这样好的水和地,她会跑到这儿来找他吕建峰吗?“你们陕北有‘信天游’。”他讨好她说“真的,我在初中念书时,语文老师说‘信天游’是陕北的民歌。我听广播上唱,真好听。不过,老是只唱那五首,听多了也就烦了。”“我们陕北的好东西多着咧!”四妹子自豪地说“就说这信天游吧,多得谁也数不清,哪儿只是广播上唱的五首!”“你唱一段给我听。”他很诚恳地说。“你叫我一声姐吧!”她有机会报复他了。不过,刚一说出口,自己先脸红了。“姐——吔——”他大声嘶吼起来。

四妹子猛然一惊,惊慌失措地瞧瞧四面,有正在引水浇地的农民正愣愣地瞧她俩。“姐吔——”他又连着叫,而且回过头来,抱怨说“你为啥不应声哩?”“啊呀!快别叫了!”四妹子恐慌地说“旁人要把你当疯子了!”“那该你唱歌了。”他装出傻瓜相。四妹子被他撩拨得真的想唱歌了,心儿忽闪闪跳,瞄一眼身旁这位关中大汉,故意装出的傻愣愣的模样,她觉得挺有趣,挺可爱。她略微镇静一下,压低声儿唱起来——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三哥哥爱见个四妹子你是我的心上人“啊呀!真好!”他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感叹着“这是你随口编的不是?”“不是。”四妹子说“老早就有的。”“那怎么把咱俩都唱上了?”他问“你是四妹子,我在俺家为老三,人都叫我三娃子,你倒亲得叫我三哥哥”“啊呀!我可不知道你叫啥三娃子!”四妹子抱屈地说“俺可只知道你叫吕建峰。”“巧合巧合!”他大不咧咧地说“再唱一首吧!最好唱段更酸的。”四妹子不由地瞟他一眼,唱起来——你想拉我的手我想亲你的口拉手手呀呣亲口口咱二人旮旯里走他突然站住脚,抓住她的手,两只大眼里烧着火焰,痴呆呆地说,声音都抖颤着:“你唱得真好!四妹子,我想拉你的手,也想亲你的口,咱俩好好过一辈子!”四妹子瞧瞧四周,悄声说:“人来了。”他丢开她的手,颤抖着声音:“四妹子,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们陕北人日子都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四妹子的心忽闪忽闪跳起来,这个粗壮的关中大汉尽管说得笨拙,却很真诚,她现在真想扑过去,贴在他的宽阔的胸脯上,使自己的心儿有个牢靠的依托。在她还没有鼓起勇气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抱离地面,搂到他的怀里,那双胳膊简直要把她的腰拘断了。天色完全暗下来。四妹子就伏在他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她的心里踏实极了,幸福极了。她达到自己那个想来确实卑微的目的——与能吃难拉的糠饼子告别——了。她找下一个可心的女婿,身体壮健,不是残疾人,而且喜欢她,这比那些众多的同乡女子(包括二姑)只能找到一个聋子或跛子的境况好出得远了。今晚回到吕家堡,在那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小院里,明天将开始她的新的生活,不再是客人,而是吕家的一个成员了,是吕家堡大队一个正儿八经的社员了。可以想到,今晚睡在那间小厦屋里有新被褥铺盖的上炕上,将要比昨晚美妙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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